本年 5 月 19 日，女孩王梦婷在蚁集上一个名为"史上写字最烂"的小组上发布乞助："爷爷昨晚写下这几个字，喝了豆乳之后在睡梦中离开了，真是很想知谈他写的什么"，并附上一张像片。

烂字组，领先是提供给领有字丑烦扰之东谈主彼此自嘲与嘲谑的蚁集空间。直到丧亲的年青东谈主们，带着亲东谈主用尽生命仅存力量、哆哆嗦嗦写下的翰墨前来。这些笔迹线条抖动，结构歪扭，致使难以辩别阅读标的，但在烂字组内，却设有一个"辩认亲东谈主临终笔迹专楼"，专门提供给需要匡助的丧亲者们。

那些亟待辩认的笔迹，藏着丧亲者难以言说的凄沧和执念。解开亲东谈主的临终耳语，关于他们来说，成为了填补内心缺憾，与尸骸保管蚁集的款式。

但粗暴的是，并非通盘乞助者都能获得"次序谜底"，更多东谈主聘用带着没能解答的尸骸临终耳语接续糊口，渡过丧亲之痛最勤勉的阶段，终末回首日常，淡去对谜底的执着。

丧亲者们来到烂字组

5 月 17 日下昼，30 岁的王梦婷在葬礼上才不测得知，爷爷圆寂的前一晚，留住三行谁也读不懂的笔迹。

此前，在本应宣泄情感的葬礼现场，王梦婷却发奋克制着眼泪。她被不绝教唆，爷爷年岁已高，走运莫得病痛，算喜丧，被视为福寿全归，无须过度悲伤。

直到亲东谈主间讨论，圆寂前夕，也曾八十七岁的爷爷曾作念出握管要写东西的看成。但因为老东谈主的手也曾莫得力气，写下的字飘忽凌乱。陪护的东谈主看不懂，问爷爷写了什么。爷爷却摆摆手，暗示我方要休息了。却没猜测，爷爷在当晚的睡梦中睡去，这些字竟成为了绝笔。

听到这里，王梦婷赶忙让她将留有爷爷笔迹的簿子拿出来。身边亲东谈主们坐在院子里彼此传看，但都认不出来。有东谈主测度，也许是"打个 120，送我去病院"。王梦婷以为不合。她先乞助了一又友，但一又友们也都无法辩别。

图｜王梦婷爷爷临终前一晚写下的笔迹

"这是爷爷留住来终末的话"。 王梦婷后悔没能陪爷爷渡过终末一刻，脚下唯独能作念的就唯有解开爷爷的遗言。

王梦婷想起，上个星期，曾刷到类似的乞助，批驳中曾有东谈主提到某个蚁集小组擅长辩认此类笔迹。一番搜索后，她才找到这个名为"史上写字最烂"的小组。当寰宇午，她就提交了入组恳求。

烂字组开采于 2019 年，初志是为每一个写不好字但不想练字的东谈主们提供"乌托邦"。成员们在组内共享我方写下或遇到的"烂字"，彼此比拼嘲谑。

直到 2023 年 11 月 20 日，有东谈主在组内发起乞助，她的父亲因多器官蒙胧住进 ICU，父亲用尽仅存力量，哆哆嗦嗦写下翰墨，线条抖动，结构歪扭。网友认出，这位父亲表达的是"喉咙卡有东西"。识别了老东谈主的笔迹，大夫为老东谈主吸痰后，才将他从阴曹中夺回。这条改变存一火的帖子，成为不少东谈主领悟烂字组的阶梯。

一些网友怀抱但愿，有利来到这里。有段时刻，点开小组首页，满屏都是辩认亲东谈主临终笔迹的乞助。

这个领先提供给领有字丑烦扰之东谈主自嘲的蚁集空间，就这样领有了新功能。

在爷爷圆寂二十天后，那时还在四川成都读大三的谢毓霖回到梓乡，奶奶递给他一张在整理爷爷书桌时发现的草稿纸。这张笔迹凌乱的稿纸不同寻常。字一滑排写满了整面，像一篇"小著述"。

图｜谢毓霖爷爷生前在草稿纸上写下的著述

谢毓霖接过，大要能够读懂 80%。爷爷生前喜好念书，从事文员责任，有效文言文和繁体表达的风气，字里行间是他在罹患肝癌后对此生的记忆，从我方"光胴胴呱呱堕地哇哇直叫"开动，写到晚年生病"丧失基本功能"，再到终末释然"东谈主生一死乃当然限定"，"照旧随缘吧"。

他忍不住想，"写下这段话时，爷爷那时际遇了什么？有莫得想起我？这些我不知谈，就长期不会有谜底。"

谢毓霖坐在爷爷生前坐过的书桌前，拍下稿纸，放大到电脑上，一个字一个字浮松阐发后，再打到文档上。无法辩认的，他就暂且用不详号代替，共有十几处。谢毓霖渴慕百分之百的竣工解读。受爷爷影响，他喜好体裁，在他看来，每一个用词都能反馈书写者那时的情感。

最开动，他聘用花十五元在淘宝上找东谈主襄理辩认，但恶果有限，只处分了一半他不细主见繁体字。剩下莫得解答的，谢毓霖发在酬酢媒体上，决定乞助网友。

在烂字组领先定下的组规里，曾明确标注"不提供认字行状"，"发布即删除"。2022 年，备教师究生本领，唐月罗致烂字构成为组长，见证了小组发生的变化。

唐月的爷爷在她还没出身时就因病圆寂。家里穷，家东谈主间莫得拍照的风气，唐月爷爷没留住任何影像。她意思我方的爷爷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谈主，却只可获得"很高很瘦，爱笑"的腌臜形容。奶奶曾以为"投诚会一辈子记起他的脸"，但时刻冲洗着系念，如今"真是不知谈他长什么样了"。

一位亲东谈主的早逝创伤，在家中三代东谈主身上绵延。唐月的父亲孤苦赢利后，买的第一件宝贵的数码居品即是相机。他不算热衷于影相，相机只用来拍家里东谈主。按照年月日分类整皆地保存在电脑里，再如期洗出。

得知犬子在烂字组作念志愿组长，父亲相当支撑。也许某一天，这些乞助者还能将尸骸留住的笔迹音信指给孩子们看，共同遐想他们未始谋面的亲东谈主留存给寰宇的印迹。

唐月担任组长后，"不提供认字行状"的组规后还新增了一句，"除伏击情况乞助外（举例亲东谈主在病院书写的试验）"。2024 年 12 月底，唐月在组内建了一个"亲东谈主临终笔迹辩认"专楼，这样既保管了组内原有氛围，也不会分布乞助试验。

哀伤的执念

葬礼甘休后，王梦婷的丧假甘休。她在攀枝花市一所乡村小学作念语文憨厚，莫得足够的时刻消化悲伤，赶回学校确本日上昼，她插足到一项紧要的教研名堂。下昼，王梦婷在操场，她带的学生叽叽喳喳围过来问"王憨厚，你去那边了？"

"王憨厚莫得爷爷了"。王梦婷说明，接着补充，"王憨厚的爷爷走了"，她没忍住在操场上哭了起来。

她从没想过我方的哀伤第一次以这种局面，在学生眼前公开展现。可蜕变以为不该这样，她又很快羁系悲伤回到办公室。

两天后，王梦婷来到班级上课，学生们递给她用功课纸折叠的信封，说"但愿王憨厚不要每天在爷爷圆寂的倒霉中"。王梦婷接过，流泪地说谢谢。

这些天，她仍然处于"不行拿起爷爷"的状况。一朝再对学生多说几句感谢，或是糊口中出现的轻微波动，情绪便会再度失控。通盘的东谈主都在告诉她，节哀顺变。她强撑着接续上班，因为责任不顺，在率领眼前崩溃大哭。她赶忙说明，我方对责任莫愉快见，仅仅因为刚刚失去爷爷情感脆弱。

王梦婷出现的悲伤、藏匿、傀怍、缺憾情绪，是丧亲者在嫡亲离开后出现的"哀伤反应"。哀伤不仅是一种悲伤的情绪，而是东谈主们在资历丧失后出现的一系列情感、分解、行动和生理的变化。好意思国面目学家沃登在《哀伤商议与休养：面目健康责任者手册》书中建议，一套次序化的哀伤疗愈历程里，丧亲者至少需要完成四项任务，接受事实、处理倒霉、恰当改变、重启糊口。

但这种哀伤，往往难以被等闲承认、醉心，或难以获得疗愈及相应关怀。丧亲面目学家肯尼斯・杰・多卡曾建议 "被褫夺的哀伤" 这一主张，社会制定了一系列哀伤功令，端正了丧亲者应有的反应和哀伤时长。比如，葬礼事后，就该罢手哀伤；不宜显现哀伤，应该好好糊口。

但王梦婷因频频与爷爷糊口在他乡，内心充满缺憾，成了家中没能走出来的东谈主。她自小同爷爷亲近，爷爷从前是军东谈主，退伍后在工场作念电工。退休后，他白日骑小三轮电动去街上玩儿，相当馋甜烧白、抄手一类的小吃。他一辈子不肯陡立家东谈主，花的是我方的退休工资，孙女回家，爷爷就骑着三轮车在汽车站等她。

爷爷圆寂 3 个多月，姆妈偶尔会通和王梦婷聊起爷爷，抚慰王梦婷，叫她不要伤心。但即使在姆妈眼前，王梦婷仍阐发得不介意，顾忌展现出的脆弱让家里东谈主顾忌。

未能纾解的哀伤，让笔迹背后的谜底成为了她一霎的精神委托。也因此，家中唯独她，对此格外执着。

为了心中的执念，她翻遍"辩认亲东谈主临终笔迹"专楼，一一私信她以为有理有据的回话者，请求匡助。她仔细筹商也曾被破解的笔迹体式，和爷爷写下的一一双照，测度哪个可能更为相似。

据唐月说，辩认笔迹，绝非是个肤浅活。在烂字构成员眼中，"烂"字是有限定的。通过不雅察一组字，便能掌执书写者横竖撇捺的风气，从而作出推断。

但因为体格机能的不可控，濒临临终之时写下的笔迹，小组内的关注辩认者发现，这套法子并不可行。施以辅助的过程，往往是一个目生东谈主，试图通过笔迹伙同并代入另一个已逝目生东谈主的一世，依靠教训测度东谈主在临终之时可能的愿望。

2022 年，谢毓霖得知爷爷体内的癌细胞扩散。2024 年 6 月底，爷爷进入垂危之际，他回到梓乡照护。一个月里，他每晚都能听到爷爷房间内传来小声的倒霉呻吟，我方却窝囊为力。

他明晰记起，2024 年 7 月 21 日晚，谢零毓亲眼看着爷爷从抽搐到静止不动，他摸了摸爷爷的颈动脉，又用手电筒照了他的瞳孔。爷爷像画雷同静静躺在那，胸膛毫无升沉， "我的爷爷死了"，谢毓霖开赴点阐发得很牢固。而父亲和奶奶因为不忍，早已走出房间。他扎眼着爷爷，终末一次亲吻他的额头。

哀伤在葬礼之后袭来。爷爷委果离去后的一段时刻内：他听到一首伤感的歌，看到老东谈主的身影，谢毓霖就会想起爷爷生前被病痛折磨的样式。他回忆着爷爷的和煦、量入为主、关注，他想欠亨，为什么这样好的东谈主却会离去？

宽阔的情绪最终委托在爷爷终末的信上。发出乞助后，谢毓霖很快在两天内获得了回话，填补了文中紧要的空白。有网友辩认出了"脏器弱化"，谢毓霖认为，这代表了爷爷那时聘用直面疾病带来的粗暴现实；还有东谈主认出了"反视己身"，这是文中承前启后的节点，从家国大义滚动到自己侥幸。

谢毓霖坐在爷爷生前睡过的床上，如同不雅看书道作品一般，再次逐字逐句从新读到尾。

时空在此刻类似，谢毓霖遐想，能够是在五六月份的某天晚上，那时还有劲气下床坐在书桌前的爷爷，在昏黄的台灯下提笔写字。爷爷的笔迹由奥秘到凌乱，倒数第三行，致使划掉了几句，谢毓霖似乎能够由此推测爷爷那时的心思，许是写到终末膂力不支，而我方命不久矣心生无语。

逐字逐句看下来，谢毓霖想，是不是爷爷在生前就已释然，接受病痛和东谈主固有一死的事实。

图｜谢毓霖爷爷生病入院时，看着病院墙上的书道

蚁集

爷爷圆寂后数月，谢毓霖的奶奶仍未走出伤痛。她莫得勇气走进爷爷的房间，建议要把挂在家里爷爷的彩色遗像取下。谢毓霖但愿，奶奶也能了解爷爷在终末日子里的心路历程，借此获得宽慰。

他把整理好的电子稿放大，祖孙俩比肩坐着，一边看，谢毓霖一边读给奶奶听，翻译爷爷想表达的预料。奶奶不休赞誉，爷爷生前太过勤勉。这是祖孙俩为数未几，不错借此悲伤爷爷的时刻。

濒临笔迹背后的谜底，不同东谈主有不同的聘用。"好多找咱们认字的东谈主，他都是莫得回超越的"，据唐月不雅察，这些乞助者们大多都顶着原始 ID 和头像，为了破解亲东谈主的临终耳语，他们才来到这个以前从未使用过的软件。好多东谈主发完帖，便不会再登录账号。

但即使解开谜底，一年夙昔，爷爷遗笔的像片谢毓霖也很少再翻出来看。那段话虽曾疗愈过他的丧亲之痛，但目下想起爷爷，他只愿望望爷爷生前健康的像片，缓解想念。

他能够闲适谈起爷爷，也会在遇到糊口的不顺时，猜测爷爷也曾教给他的为东谈主处世之谈，接续糊口下去。

所谓不回头，可能是放下，可能是不敢濒临，也可能是一种"中间态"。社工博士李昀鋆在书《与哀伤共处》中认为，哀伤进度并莫得明确期限，咱们需要学会不绝承认我方的哀伤，将哀伤常态化。

如今让谢毓霖委果顾忌的是，家里老屋子翻了新，空空荡荡，爷爷夙昔糊口的思路正在销毁。

整理遗物时，谢毓霖保留了在爷爷衣柜里发现的一瓶逾期男士香水和香皂，和爷爷穿戴的滋味雷同，闻起来让东谈主嗅觉爷爷还在身边。留有爷爷笔迹的稿纸，也被谢毓霖留神装进文献袋里，放在桌面最显眼的位置。

在丧亲与哀伤筹商边界，曾有学者建议"持续性蚁集"一词，指的是，生者会与尸骸保持一种持续的、内在的蚁集。这种蚁集不是千里溺倒霉，而是将尸骸融入生命的新款式。

每次回梓乡，谢毓霖都会强制条款我方再看一遍爷爷写下的笔迹，"把那些振作的倒霉的回忆一并拾起"。这成为了他与时刻和渐忘斗争的款式。

粗暴的是，并非通盘乞助者都能如谢毓霖雷同获得耳语字面上的"次序谜底"。在辩认笔迹者的眼中，辩认笔迹就像作念数学题雷同，最开动几分钟想不出来，后续也大量无解。

这也导致，好认的笔迹，不缺辩认者。但难以辩认的，基本无东谈主回话。王梦婷属于后者。领先她也以为我方能够和其他侥幸网友雷同获得谜底。

在渐渐接受笔迹无解的可能后，王梦婷开动饱读起勇气尝试代入爷爷的视角测度。领先，她想也许爷爷是想表达我方的缺憾。比如想吃什么，又或是还有什么事没作念。

王梦婷对笔迹的伙同，也跟着哀伤调理的过程而改变。她目下以为，爷爷也许那时也知谈我方将要逝去。摆在书桌上的相框里的字，从缺憾变为祝贺，似乎是在顶住亲东谈主，要好好糊口，彼此护理。

这是一个彼此疗愈的过程。每一次的乞助，意味着王梦婷不得不一遍遍再次描摹爷爷圆寂的情况、我方的执着与想念。

没能在家东谈主眼前说出口的情绪，在蚁集空间中表达。烂字组让丧亲者刚烈到，并非唯有我方一东谈主在资历哀伤，这里成为了不错安全承载悲痛的空间。

反复翻开帖子稽察是否有东谈主回话的恭候的过程里，哀伤在失望中被消化，让王梦婷足够有勇气直面，靠我方拆解。依靠这张薄纸，她学会伙同爷爷的死一火，复旧她走过情绪最脆弱的时刻。

但笔迹并不行委果代替本该合理的情绪宣泄。以往一休假她便会回到梓乡。但爷爷圆寂后，她少了牵挂，更发怵且归看到爷爷留住过的糊口思路，触景伤心。

母亲也劝她，"好好待在攀枝花，过好我方的日子，别回来了"。身在一个传统的不善于表达的选取家庭，王梦婷从莫得向母亲表达过对爷爷的想念。

只须见不到爷爷也曾战役过的东谈主和事，王梦婷以为至少这一刻，我方是"安心"的。回忆起爷爷生前爱吃泡面和奶茶的小老翁形象，她笑了起来。不绝告诉我方"爷爷走的很好"时，她总会想起也曾作念的一个梦。

在送爷爷去殡仪馆火葬的前一天晚上，王梦婷在睡前来到爷爷的棺木前，看着他，在心里小声说谈"爷爷我要去睡眠了，有什么话你一定要告诉我"。

梦里，院子里放着哀乐。该送别了，主理葬礼的礼生说。有亲东谈主酿成了青鸾飞上天。该玄鸟了，礼生又喊。王梦婷酿成了一只玄色玄鸟，鸟瞰着爷爷的棺木，在上空盘旋。剩下的亲东谈主们，则纷繁化身成朱雀和青鸟，排成四列欢送爷爷。

  图｜王梦婷爷爷心爱骑着电动三轮车在村里散步

* 应受访者条款开云登录入口登录APP下载(中国)官方网站，东谈主物信息有腌臜